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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前朝謎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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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前朝謎案

“三月鷓鴣滿山游,四月江水到處流;

“采茶姑娘茶山走,茶歌飛上白雲頭;

……蘊月沖將出來,那歌聲越發聽得真切。蘊月慌不擇路,撩起袍擺,追著聲音趕去。

他聽過她唱歌!頭一回在城西,她唱著小曲罵他是白食的公子哥;然後是拿著皇帝的金簪敲青影唱花名,還有他讓她唱的山鬼、還有有女同車、德音不忘……他怎會忘,他夢裏全是那把聲音,配著一雙老大的眼睛,總把他的話當耳旁風!

……

“草中野兔竄過坡,樹頭畫眉離了窩;

“采茶姐妹上茶山,一層白雲一層天。”

……

采茶歌悠揚,好似崖岸邊輕輕卷來的細浪……

一路急追,蘊月感覺自己近了。他沒聽錯,那音質裏的柔糯,他一輩子也記得。他怎麽也忘不掉她聲音裏柔中帶著叫他咬牙切齒的嬌憨淘氣,這世上也獨她一份而已。他不會認錯!一定是她!

樹影過後,眼前豁然開朗。一道一道的茶樹恰似采茶歌裏唱的一層白雲一層天。綠色,似波濤,傾瀉而下,是讓人忘記今處何處的寬大。蘊月一愕,腳步一收,才發現初夏的日頭晃眼,他使勁瞇眼看,見得半山腰茶樹間隱約一襲青衣,裙角婉約飄蕩。伊人倩影起落處,是驀然回首的一種狂喜。他慌忙疾奔,階梯下了一道又一道,但那半人高的茶樹怎麽也走不完似地。

采茶歌依舊清亮的飄蕩著,蘊月趕到,一把扯住青衣姑娘……

采茶歌頓歇……

閱遍花容皆不是,滿山的綠意失了顏色,原是溺水三千飲不盡。

蘊月頹然松手,全然不顧禮數,呢喃道:“不是、不是……”,更聽不到那采茶姑娘的質問、驚訝。

蘊月呆站,擡頭低眉,才發現茶山茶海,他如滄海一粟。阿繁……不是你麽?怎會不是,他聽得那麽真切,怎會不是……

茫然間,采茶歌又悠然而起。

“三月鷓鴣滿山游,四月江水到處流;

“采茶姑娘茶山走,茶歌飛上白雲頭;

“草中野兔竄過坡,樹頭畫眉離了窩;

“采茶姐妹上茶山,一層白雲一層天。”

……

那屢聲音……柔軟裏添了一縷憂傷。蘊月回神,握了握拳頭,心中突然冒了一個念頭:他的阿繁!是他的阿繁!他的阿繁一定就在他不遠處!

……

方先生和慕容冽突見蘊月旋風般奔出去,驚得合不攏嘴。

直到蘊月消失在視野時,慕容冽搖搖頭笑開:“不外又是癡情種子一枚。”

方先生望著蘊月遠逝的背影,徑自怔忪,良久後回神淺笑:“年輕時候,誰沒有些荒唐故事。”

慕容冽擡頭搖扇,話裏有些戲謔:“看來大哥年輕時也落下不少荒唐故事。”

“蒹葭蒼蒼,白露為霜,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……”,方先生說的平靜,話裏有一絲的醉酒情濃:“道阻且長,年輕時確曾不畏涉水覓伊人。”

慕容冽一愕,心底湧起莫名情愫。他敬佩尤甚的大哥甚少袒露心懷,今日似觸了心事,他輕輕道:“小爺靈透,胸有丘壑不輸旁人,且達一看,他頗谙官場潛流,將來必是有所成就的。”

方先生一喟,半垂下眼眸:“到底盼來了,也是幸事。只是所憂之事只增未減,他娘夙夜不安,就怕他……未能從容而對……”

慕容冽嘴唇微動,最後笑道:“姐姐未免過於操心,既說他靈透,又豈會有說不通的理?!”

方先生搖頭:“忍了二十年,她也不曾抱怨。到了近在咫尺時,近鄉情怯,她那樣明慧的人到底還是忐忑不安。連那丫頭,往日那樣心無系絆,直至今日尚轉不過來。”

嘆息……慕容冽靜默,片刻又提起精神,笑道:“多難的日子都過來了,還缺這一樁麽?大哥布局久矣,豈容有失。”

“布局久矣……達一,二十年……你們都歷練出來了,我們也老了,還能剩下幾年時光?她身子一日差似一日,我還盼著過兩年平淡日子,替她調養調養……還有你姐姐姐夫,什麽時候能回來,見上一面?”

慕容冽聽著聽著,心裏就似一壇老陳醋,開始酸的嗆鼻,後頭,竟熬成了醇香。他少年懵懂時候看著他姐姐做世上最美麗的新娘,聽大人說些朝堂紛紜,而後,親身經歷家族巨變……二十餘年,他不覆懵懂,一路風雨,他在世間萬象裏體悟了這些人用一輩子釀成的馨香。

嘴唇微動,只剩支離破碎的一聲嘆息。

江先生聽得這一聲嘆息,只淡淡而笑:“達一,小月辟舉賢士,想必你已有與君王相交的腹稿。為兄想問的,是你將從何處著手?”

慕容冽搖了搖竹扇,斜倚在矮幾上,很是放縱不羈:“哎!此後達一若有命再活三十年,只怕還會記得今日山中放浪形骸的樣子!那時須發皆白,手抖聲震,回想今日,只怕又對未出山時的志籌意滿嘆一句,初出茅廬、小兒意氣。此時彼時,大哥,我站在竹樓裏看白雲蒼狗,亦會嘆一句‘逝者如斯夫’!人生究竟太短!”

“或許方大人當日也是如此的念頭,便急著建功立業。到底人生不過二三十年,卻是載不動一個家國千秋。”,江先生嘆道。

“募兵制盤根錯節過多的利益,即便是當初的方大人亦未敢輕易觸碰,反而劍走偏鋒的讓景怡王秘密練兵,今日西北勢成,必可助益於國中革除募兵制。”,慕容冽舒服依著,分析道:“達一此次與陛下交往,必要言明利害,若陛下敢革太祖皇帝定下的萬年家法,達一方才出山,否則,不免重蹈方老覆轍,那達一還不如老死山間,寂寂無聞。”

“陛下先打擊曲家,而後借豆子遇襲,分化洛陽耆英會,逼得文氏謀逆,可謂謀中謀、算中算。達一,當今不簡單……”江先生回道:“文氏謀逆,江南一處平靜無波,陛下必疑心此處醞釀旁的大事。因此陛下此時派小月南下,可見陛下緊鑼密鼓,絲毫無緩下腳步歇一歇的意思……”

慕容冽閉了眼,點頭道:“大哥所言甚是。李侯爺家近年漸成江南首富,為西北故,陛下焉有不疑之理。不過,文氏謀逆,禁軍附和者甚眾,卻是剪除募兵制的好時機。陛下仁明如此,達一從此入手,想必是會聽得進去的。大哥,你且寬心,只需從蘊月身上交代舊事即可。”

兩人正說著,又看見蘊月垂頭喪氣的慢慢踱了回來,卻是一臉一身的汗。

慕容冽擡擡眉頭,站起來拍了拍蘊月的肩,又向江先生拱手道:“大哥,不若請小相公在此用午飯?”

江先生點點頭,那慕容冽便笑道:“小相公,山裏有新鮮山貨,那鮮嫩的竹筍、竹蓀,配上上好的竹絲雞,包管鮮得你連煩惱都沒了!”,說罷轉身在竹樓一側戴了竹鬥笠,背了背簍,拿了鋤頭,又朝蘊月兩人笑笑便出門去了。

江先生回頭看著蘊月,淺笑道:“田園野趣,小月見過?”,說罷伸出一條帕子遞給蘊月。

蘊月撇撇嘴,低著頭接過帕子,訥訥的擦著臉,不一會擡起頭來:“先生……您姓江,您養了一個女兒麽?”

江先生淡淡看著蘊月:“小月找人麽?”

先生的語氣極其的……蘊月形容不出那感受,反正在這位江先生跟前,不像在老爹跟前,他有再多的疑問和憤怒,都發不出來,只悶悶的說:“我、我找一位姑娘,她家裏人也姓江,方才……”

江先生沈吟了一番,扶著蘊月的背,溫和說道:“小月,若那位姑娘不想見你,你便找著她,也是無益。”

蘊月腦袋一空,阿繁會不願見他麽?為什麽?他為她日夜牽掛,寢食難安,就怕她在宮變時出了事,為什麽她還會不願見他?他心亂如麻,訥訥低喃:“為什麽……我連她是生是死也不知……好歹也該讓我知道她是好是歹……我也沒惹她生氣……為什麽不想見……”

江先生心中愴然,一股愧疚欲死的情緒蔓延全身,他勉強笑笑,竭力淡著聲音:“傻孩子……”

江先生的話似斷了線的風箏,而蘊月低頭不語。竹樓裏清風徐來,竹簾晃動拍打,發出清脆的聲音。

許久,蘊月擡起頭來,眸中覆又清明:“先生,您也是慕容家的人?”

江先生站起走到竹簾邊,雙手扶著欄桿:“非也,只是與慕容達一素有交往。”

“先生也認得方嚴大人?”

江先生聞言便知蘊月醒神過來,只怕是起了疑心,但他還是坦然道:“我也曾投於方先生門下。”

蘊月皺皺眉頭,慕容氏與李玉華是姻親,瑛娘南下後必是得了李玉華的授意,故意引他到此,與慕容冽來一段竹樓清風,以期慕容東山再起。如此他南下豈非旁人處處安排授意?若江南世家有什麽不可告人的晦暗,那他將來豈非替罪羊?

還有,江先生是方嚴的門生……一想到此處,蘊月心中警鈴大作:小皇帝多半是會有些革新舉措的,但方嚴在前,可謂聲名狼藉,若他在江南與方嚴門生走得太近,只怕又招來話柄。

蘊月凝眉暗思,皆不離江先生法眼。他思及舊事,那經二十年排解愈合的傷口又被眼前的小相公生生扯開,淋漓鮮血,淌了一地,“小相公來武夷,瑛娘的確有意相引。”

蘊月一愕,又聽見江先生道:“若說是慕容氏授意,亦未嘗不可。但,小相公聰明過人,只需想想,此舉於你可有害?”

蘊月一抿嘴,有害無害的倒也不是大事,橫豎他也是權衡過利弊才決定辟舉慕容冽。只是……

蘊月未來得及想完,江先生又說:“江南二十年前曾也出了一位轉運使,名動天下,可惜是惡名,小相公可知?”

“先生說的是崔瑾義?”

“不錯!”

蘊月一楞,旋即有些明白江先生為何提及崔瑾義。在杭州時,王雲隨不就拿著崔瑾義對他耳提面命?只是崔瑾義貪汙納賄,他不見得也會貪汙納賄吧?

江先生卻突然轉身,眼中有了迫人的光芒,他盯著蘊月:“先帝元佑革新十餘年,天下世家對革新的辱罵,熾炎滔天。時突夷人頻繁掠邊,先帝借機而上,景怡王劍指西北。然,打仗,打得是糧草,尤其北面荒漠草原,縱深幾千裏。崔瑾義正是那時是受命南下,與世家商賈交道,籌措糧草。”

“小相公,天下熙熙,皆為利往。這天下不是皇上的天下,是那些自開國便占了權勢的世家的天下。天下世家在元佑革新中洗淘,剩下的均是根深樹大的豪族。打仗,花錢如流水。朝廷要求世家遵從新法、又想低價購糧,實則都是割世家的肉!要他們如此勒緊褲腰帶,支持景怡王北伐,緣木求魚罷了。先帝上諭下,他們虎視眈眈,一面討好崔瑾義,逃避先帝的雷霆震怒,一面挖空心思逃避朝廷一再申令的賦稅錢糧……”

“崔瑾義貪汙納賄,確然。然,這納賄背後,是方大人革新的弊病,是先帝決策的失誤,是世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人情道理!鳳元後,崔瑾義、景怡王失卻先帝庇護,兵敗如山倒。其實,輸的何止是崔瑾義、景怡王這一輩子……連先帝也……更別提方嚴大人……”

“小相公南下江南,當今是何用意,想必你已心中有數。先生告誡你的是,你雖聰明,卻難以以一人之力左右大局。但願當今有了先帝的教訓,有了達一二十年的經歷思索,亦有你自己的時時警醒,你不會重蹈崔瑾義的覆轍。”

“只要此事不錯,旁的,小相公又何須擔憂?”

江先生一席話,有些兒慢條斯理,蘊月聽得默然。

蘊月在京二十年,聽聞的無外是對崔瑾義一面倒的惡評。他師傅每提及此事只有嘆息,多一句的評價都不曾有。在江先生跟前,江蘊月第一次聽聞了完整的有關崔瑾義謎案的分析。蘊月不得不承認,江先生句句在理。

他開始明白,當年崔瑾義謎案未必無解,只是世人只看到結果、只罵崔瑾義失節,卻無心深究中間曲折。此刻江左江右,只怕都拿他與崔瑾義相比,等著他尾巴一翹,就拎著他的小尾巴,將他置於死地!但除了他師傅和他老爹,也只有眼前的江先生在拿他與崔瑾義相提並論的同時,還告誡他,他實則處於風口浪尖,並且提醒他最大的危險,是與世家的博弈,告訴他若他輸了,將重蹈崔瑾義的覆轍。與之相比,別的,反而都不算什麽危險……

他知道江先生身份傾向於方嚴,評判崔瑾義只怕有失公允。但此刻,他由衷的相信江先生的每一句話,即便那話裏的結論與他素日接觸的大相徑庭。

可笑他往日只知道惜命自保,只知道南下不易,只吩咐王雲隨千萬不要提及“革新”二字,卻還是低估了南下的危險。江先生說的一點都沒錯,只要他遵從皇帝的想法,在江南觸犯了世家的利益,他就是第二個崔瑾義!

此刻,他又想起京城裏委屈的爹爹,那莫名其妙的崔瑾義,又記起無辜喪命的阿愉、阿爽。無力憤怒之餘,蘊月感喟:“世人每每不看過程,只看結果。若當年爹爹得勝還朝,先帝又能多撐個五年十年,焉知那崔瑾義不是第一等的功臣。先生,多謝先生教誨,蘊月受教了。”

江先生未動,兀自憑欄眺望。蘊月仰望他的背——或許是山風鼓起了他的衣裳,或許是原本他便偉岸——竟覺得這位江先生有青山般的氣息。

許久後,江先生點點頭,輕輕道:“如此,甚好……”

……

“哈哈!小相公今日運氣好!”去而覆返的慕容冽哈哈大笑的進來,後面還跟了一個老仆人,手裏拎著一個竹簍。

說著,慕容冽攜著蘊月:“來來!小相公來看看。”

蘊月順著慕容冽的指點,往老仆人手中的竹簍一看,哎呀!我的娘!幾只碩大無朋的竹鼠到處亂竄!蘊月腳立即就軟了,連連擺手道:“先生、先生!”

慕容冽一看蘊月窘的話都說不出來了,只大笑道:“哈!拿下去吧。那竹蓀、竹筍找條肥雞燉了,這好東西烤著吃,招待小相公。”

蘊月渾身一緊,仿佛就有數千只老鼠在他身上鉆,滿臉通紅的差點站都站不住。

那邊江先生見蘊月渾身亂戰的樣子,連忙過來扶著,關切道:“怎麽怕竹鼠?你那豆子滿山跑的人,他豈有不抓了烤給你吃?”

蘊月大口喘氣,勉強擠出話來:“是!先生見笑,我獨怕老鼠……”

江先生聽了,連忙挽他坐下,又伸手給他掐了掐合谷穴,輕輕笑道:“老鼠有什麽可怕的?”

蘊月笑笑,有點靦腆:“旁的也不怕,豆子陪著我,連蛇都敢捉。”,蘊月說罷,幾乎是下意識的摸了摸肚子。

他不好意思說,他肚子上那道疤就那麽來的。小時候他被他老爹寵的上天入地,小世子挑釁他兩句,他就使壞捉了老鼠作弄小世子,結果沒把趙愷嚇了,倒把如夫人嚇壞了,又氣又怒間傷了他,鬧得天翻地覆,此後他看見老鼠總是這副不爭氣的樣子……

江先生搖搖頭:“獨怕老鼠?那你可沒口福了!”

慕容冽大笑著幾邊坐下:“怕他作甚?竹鼠不比家鼠骯臟可厭,鮮甜肥美,小相公一會可要嘗嘗。不然……下山接收了平窯倉,滿倉的老鼠,可怎麽好?”

蘊月側頭,撫了撫鼻子,笑道:“慕容先生說的是……”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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